11月初下午2點，近30度的高溫豔陽下，我背著十公斤的背包，正爬著簡單的鷹架。
沒我肩膀寬的鷹架，不是給我這種懼高又粗手粗腳的人爬的，約五公尺的高度，我踢倒了架上的水瓢、揮掉了2根鐵柱、因背包卡住而搖晃整個鷹架，當站到整修中的老厝屋頂，我知道，這是人生的高峰。
接到採訪修整老厝師傅的工作之後，我整個人忙到翻，只能在出發前搜尋線上已有的報導做功課，因為老師傅的專業太深，我也只能準備一些籠統的問題，希望現場採訪時，能有些特別的亮點，能挖掘出不同的故事。
出發的前一晚朋友幫我查到不開車的路線，從台北最快到竹北北埔鎮南埔村（連google map都給不出最適路線的地方）的方式：先搭高鐵到新竹站，換台鐵到竹東站，再搭計程車約10公里到達。
那天我一早起床先趕其他的工作，算好高鐵的時間，近中午出發。高鐵上的半小時正好嗑完高鐵便當，
車轉轉轉下了竹東站，我就傻了。
竹東車站前，空盪盪，人和車都沒有，都市生活過久的我，沒想過在火車站找不到計程車的可能性。
不過我也世界趴趴走過，隨機應變的能力也是練過的，掃瞄車站前的道路，馬上看到對面有家7-11，我是不期待這裏的7-11還能叫到台灣大車隊，但這種地方的便利商店店員，通常都比都市的更在地化。
果然一問店員，他馬上翻出一張名片給我，沒幾分鐘車就到了。
司機得同時用手機和衛星導航來定位，才能確認我的目的地，大約半小時的車程，連日的疲憊加上對採訪缺乏自信，我一點也沒心情欣賞四周田園美好的景色。
「已到達目的地」當導航說出這句，我驚嚇地張望車外，前二天聯絡時師傅說他會在工地，要我直接去找他，但四周只有田啊～
司機看出我的慌張，一面安慰我，一面繼續在四周繞繞，才看到附近一條小路盡頭有疑似修復中的古厝，硬把車開進小徑，等我下車確認無誤後才離開。
我站在古厝前，和屋頂的婦人大聲對話：「我是OO雜誌的記者，來採訪XXX師傅，前二天有電話跟他約。」
婦人：「但我們在趕工，他沒辦法停下來讓你訪問，還是你要上來，讓他一面工作你們一面聊。」
我當然說好。
除了必需要完成工作之外，有多少機會能正大光明地爬到古厝屋頂，還能親眼見到師傅如何修整房子，怎能不把握。
即使如此，有懼高症的我，站到屋脊上的師傅身邊，不全身顫抖已經是最大的專業表現。還好我已經把錄音用的手機放在口袋，相機也拿出來掛在胸前，不然在這斜面又施工中的屋頂，單要放下背包翻找就是一件艱難的任務。
老師傅倒是沉穩地穩坐著，撿選瓷片、輕敲修整成需要的大小、塗上沾黏的水泥、固定後再以畫筆將底色補成一致，一面告訴我，這叫剪黏（註一）。
師傅人很和善，但很明顯，不善言詞，
問：「以前建房子，現在修房子，有什麼不一樣呢？」
答：「很大不一樣。」
問：「修這樣一間房子，要多久啊？」
答：「看怎麼修囉！」
問：「以前沒有水泥，瓦片就這樣排一排都不會掉嗎？」
答：「看發生什麼事囉！真的大地震屋子都倒了也是會掉啊！」
⋯⋯
我的問題，常常得到的回答是「這要怎麼說呢⋯⋯」、「就是這樣嘛⋯⋯」然後就句點了。
我終於了解，小S訪王菲這個句點王，當時的辛苦與努力。
我不多的記者經歷中，採訪對象都很有心想要宣傳，總是知無不言，言無不盡，但眼前這位師傅可是將近八十歲的台灣國寶，可不缺我的讚美或宣傳。
師傅做一做，要下屋頂了，我趕緊補拍一些現場畫面，再下地面做最後努力。
當然也是苟延殘喘，踩上地面的我和師傅，也沒有多太多有意義的對談。
師傅調好漆之後，又要上屋頂繼續趕工，我決定放棄，跟師傅說要離開了。
師傅說：「我沒什麼照片，你可以找王建築師問問看。」
我問：「王建築師叫什麼名字，有聯絡方式嗎？」
已到屋頂的師傅拋下最後一句：「你可以問文化局。」
師傅啊，為了找出你的聯絡方式，我也曾試圖找文化局，結果電話轉了十幾個人之後，跟我說負責同事不在，幫我問問再回電，也沒人回電。若我跟文化局說：「那個XXX師傅叫我找一個王姓的建築師」沒有名字、沒有說明、沒有單位，我想整個文化局都不會有人理我。
我周遭轉了一圈，想找師傅的家人聊聊，一樣害羞不願意、
想找業主問一下為什麼找師傅，屋裏田間都找不到人，
最後只能再叫計程車（還好載我來的司機有給我一張名片，不然田中間我可能只能在台灣體驗路邊攔車了）載我到附近一間前陣子師傅修過的祠堂，
結果⋯⋯大門關起來，我只能把相機伸進大門的柵欄裏，儘力拍到正面，然後就乖乖去搭火車回台北了。
回家整理了錄音，幾乎比當年5分鐘就熟睡的化學課，資料還更少；翻出所有線上的資料，大家的報導幾乎有60%都互相重疊，我猜應該也不少人有同樣的挫折吧！
最後我交出第一版超像研究報告的文章，編輯整個大改，還回信跟我道歉，說這樣風格比較符合，我心想：你願意幫忙改這種爛東西，我才要痛哭流涕咧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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註一：剪黏是傳統建築裝飾工藝的一種，用破碎的瓷片，做出多彩的人物、動物、花卉、山水⋯⋯等花樣，裝飾在建築物的屋脊、檐角、照壁、牆面和門窗等部位。亦稱剪瓷雕或嵌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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